作者｜朱煜青
小妹出生时，日军已侵占了华北，并南京、上海，大城市里的租界地也被日伪包围，成为孤岛。
大妹从小是喂奶粉的，美国雀巢牌原装铁桶，质量上乘，味道浓香，闻见后都馋啊。奶粉筒里配一只量匙，一头大一头小，光光滑滑甚是可爱，被我收集当藏品。
而仅仅相隔一年多，小妹就没有福分享受这种高级的婴儿营养食粮了，经营美国货的中国人、外国人，死的死，逃的逃，关的关，哪里还有做生意的保障？
后大妹，中小妹，前大弟。
我们兄弟姐妹八个，没有一个是吃母亲奶长大的。听母亲讲过，育儿的女人，乳房不是一样的，分两种：夸夸青奶子和瓠子奶子。
前者乳房形态，如同基督宗教绘画里，裸体圣女的一般，很匀称很美；后者的则很大或巨大，能存贮奶水，让婴儿一顿吃个饱饱的，容易安睡，不易哭闹，这种乳房如一个口袋，像长长的瓠瓜，甚至可以反过来搭上肩，多年后，如果不戴胸罩则前胸就没型了，鼓鼓囊囊地掉到了上腹部。
母亲正好是夸夸青型的，存不住奶水，一触就流，婴儿一次吃不饱，睡觉不实，老想吃，大人孩子不安宁。
母亲多是求助于“牛妈妈”的奶水来养大孩子的。买不到奶粉，母亲尝试用老传统办法——请奶妈，为小妹当口粮。
那时天津租界以外的地区早已沦陷在日本侵略者占领下，民不聊生，水深火热，大人都吃不饱，拿什么养小孩？生育的女人大为减少，找奶妈也比较困难。
介绍来的奶妈虽说少，也是要挑一挑的，奶妈的长相、脾性很重要，不论优劣都会传给被哺乳的婴儿。所以母亲过去宁可让孩子遗传些牛的脾气，也不愿找奶妈的。
最后一名妇女的长相还比较端正、斯文，但奶水很稀薄，俗称“灰奶”，母亲想，常常买几条鲫鱼煮汤应该能催催奶水的，就留下了她。
奶妈在佣人当中的地位最高，待遇最好，只因她用自己的精血养大了小主人，此情此恩，主人家何时都要认账的。
《红楼梦》一书中，宝玉的奶妈何等的居功自傲、颐指气使，全不把别的婆子丫鬟的看在眼里，连王夫人都要客气她几分。
父亲自小也是奶妈哺乳，当父亲已是中年之人，儿子都长得老高了，奶妈还要不厌其烦地提起父亲幼时可笑的一些往事，表现得很不明事理，长使主人尴尬。所以每次她来串门，都是由母亲接待用饭，再给她带些衣服和钱，满面笑容地送别出门。
但我对老奶妈的厌烦最大，老人家每次来都是捧着一个黄绸包袱，拧着双小脚，艰难地登上楼梯，我看见后总会搀扶她一把，老人认为我有慈悲心，就灌输什么阴曹地府、十八层地狱的种种，伤害到我幼小的心灵，以致很长的年月，都受到宿命思想的束缚，而且特别惧怕寺庙，惧怕她包袱里的佛经和地狱插图。
现在这位奶妈也属于“不甚觉（音脚）闷”一族，母亲几次给她买鱼煮汤，经济上已是勉为其难，李妈也劝她尽量多吃饭菜，身体壮了，才是来奶的主要原因。
可怜的她不听劝，一再到厨房要荤腥，遭到别人的冷眼。她到地下室去，总是自觉高人一等，仿佛她不属于厨房，是“楼上”的人，也因此得不到其它佣人的照顾和关心，特别是厨子老徐。
奶水越来越少，小妹总是哭闹，睡不踏实。说到底，奶妈的元气不足，饮食又不丰盛，大人孩子都遭罪，小妹弄成营养不良，小小瘦瘦的，与大妹牛气哄哄的体格正相反。
小妹一生都被健康所累，在日伪时，患上了肺炎，没有足够的抗菌消炎特效药品，虽保住生命，却留下了慢性气管炎的后遗症，后来无论大学读书，还是参加工作，尽管自己很努力，甚至竭尽全力，也总是在体力上，略逊别人一、二筹。
生在中产阶层的家庭里，竟给了女儿这样的身体素质，这笔账最终还要算在小日本儿头上，若由日本鬼子统治下去，中华民族就彻底的“东亚病夫”，永无翻身之日了。
作者近照
完
作者朱煜青，1933年出生，1936-1955年住在南海路和安里五号（现南海路五号）。浙江小学、南开女中、天津大学毕业，因参加一五计划国防工业建设离开天津。
编辑 | 紫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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